纪念塔是贵阳一个尽人皆知的地名,更是贵州抗日名胜中的标志性建筑。它的全名叫“国民革命军第一百零二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”,“纪念塔”是百姓对这座碑的简称。
此碑原矗立于现在的新华路、市南路、青云路和神奇路的交汇口上。在我的印象中,塔的最下部是一个四方形的石台,四面有石栏干,每边都有进口。石台上是一个上小下大的三棱梭标型巨塔,塔高三丈左右,据说是10.2米,象征102师。塔用白绵石砌成,就像一把银色的利剑直刺长空。塔的三个面都刻有“国民革命军第一零二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”19个大字,塔身有周素园先生的铭文,塔周镌刻了该师抗日阵亡将士的姓名、年龄、职务,肃穆庄重,巍峩壮观。
抗日战争中,国民革命军102师九千余人奔赴抗日战场,转战南北,在淞沪、徐州、武汉、长沙、南昌等地,英勇抵抗日寇的侵略。在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22次大战役中,102师就参战8次,并立下赫赫战功。如在砀山一战中,与敌人激战六天,斃敌近千,击斃敌16师团大佐,打击了日寇的囂张气焰;又如在武汉保卫战中,与友军一道歼敌四千余人,以至在战地的木牌上友军写下了“向102师看齐”的赞语。该师为中华民族的存亡,前仆后继,英勇战斗,极为壮烈,回黔时,只剩一千余人,连补充的兵源在内,共牺牲了一万二千多名将士。为缅怀这些为国献身的官兵,贵阳各界人士及烈士家属共同倡议并出资,同时向社会募捐部分资金,于1940年动工1941年完成,修建了这座弘扬民族精神的纪念碑。这座宏伟的石塔,是一部贵州籍官兵用血肉写成的历史,是一座铭刻着贵州人民抗日精神的丰碑。
十年之后,即1952年,纪念塔被全部拆除,塔的主建者也在这一年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处决。两者有无联系,不清楚。拆除它的原因,据说是为了城市改造扩宽道路的需要。
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,历史的全屏帷幕慢慢拉开,特别是对抗日战争研究的视野逐步扩大,笔者对山城的这座纪念碑,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怀念,心里也萌生了想进一步了解它的强烈渴望。
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,我就问过王景渊先生关于纪念塔的事。景渊先生是我的亲戚,抗日战争时期由103师816团团长逐步升任82师副师长,参加了南京保卫战、武汉保卫战等战役,并在著名的滇西松山战役中,与友军一道全歼日本113联队。他所在部队的官兵,同102师一样,都是浴血抗日战场的贵州子弟。我拜访他时,不知什么缘故,他不讲纪念塔,却给我讲了抗日战争中,他铭心不忘的贵州子弟。他说在南京保卫战中,103师是最后一支奉命守城的部队,全师将士与日寇苦战,数千贵州子弟血染南京城,以至国民党当局认为103师已全部殉因,停发了军响。他还说,在滇西松山战役和腾冲攻坚战中,有将近三千贵州子弟献生,他们的忠骨至今还埋在那里。讲到这里,他沉默了许久,然后,严肃坚毅地说:“死难英烈,不愧故土。”他是长辈,他虽未谈我想要了解的纪念塔,我也不便多问。
不久之后,我又在八鸽岩路偶遇李祖明先生。抗日战争时期,他是国民革命军140师835团团长。他是个儒将,写了一手好字,还著有《黔军史》。这位为人厚道善良的独山人,却是抗日战争中的猛将。他曾经给我说过台儿庄战役的一些片断,他说整个战场,周围数十里,日夜枪炮声不绝于耳,双方发射的照明弹、信号弹,把夜间照得如同白昼。据说,他带着部下,与敌寇轮番苦战,竟有四天没有合眼。在台儿庄战役中,140师有两千官兵血洒彊场,他的副团长遵义人王俊臣,也阵亡于此役。我偶遇他时,他作为大陆参加台儿庄大战的尚存军人,刚应邀去台湾参加纪念台儿庄大捷60周年归来。他十分感慨地说,与在台抗日同胞见面,劫后相逢,忆及当年不分贫富贵贱,同仇敌忾,守土抗战,感怀不已。关于纪念塔,他说他还有一些资料,要我找个时间去他家看。但很遗憾,由于我去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习,待我回来时,他已辞世了。
2009年,我家迁居纪念塔,住房离纪念塔原址,估计不到八米。儿孙们问我,纪念塔在哪里?我俯身指给他们看,就在窗子底下。他们又问,纪念塔是什么样子?我把儿时曾经目睹过的塔的印象,描述给他们听。但由于语言的描述不直观,他们听了也还是很难想象出塔的雄姿。这就使我想到,如果能找到一张纪念塔的照片,让现在65岁以下的人看一看贵阳的这个抗日胜迹,了解抗日战争中贵州籍将士的不朽功勋,那是很有意义的事。
我向省、市档案馆询问,打听纪念塔的照片,他们说没有。查阅《贵阳百年图鉴》、《贵阳老照片》,也没有。《遵义百年珍影》中,遵义人唐树义在贵阳堰塘坎修的唐家花园,在相集中可以看到,但同是遵义人在贵阳倡修的纪念塔,在相集中却没有留下影子。我还问过周西成、王家烈等前辈的后代,他们也都没有这张照片。我突然想到我的姑公、离休老干申明华,他参加过抗日战争,是四野解放贵阳时的随军记者,留存下来的军旅照片有几千张,在这些照片的背景中,可能会有纪念塔出现。他老人家八旬早度,己不能下床,但听说是要找纪念塔的照片,立即叫家人把所有老照片拿来,一张一张地认真地查找,并交待一张都不能漏掉。看到他没有找到纪念塔照片而深以为憾的神态,我感受到了一段历史遗失的遗憾。
我又找到我的亲戚陆志新,因他家祖宅就在石岭街,离纪念塔不远。几千张纪念国民党将士顽强抗日的照片中,也没有纪念塔的踪影。其兄陆又新,又是国民革命军激战滇缅的28师中校高参,想必他会存有纪念塔的照片。但依然遗憾,他说过去确实有过两张,但在“文革”中被抄家时烧了。孩提时代,我同他经常在纪念塔前躲猫猫,看广告,快六十年之后,又来谈及它,我一句,他一句,相互触发,一些尘封了的纪念塔前的往事,又模模糊糊地呈现出来。其中有一个场景,我们至今都还有很深的印象。大概是清明前后,我们跟着大人们去挂青回来,路过纪念塔时,看到一个衣不蔽体的“叫化子”,把乞讨来的饭菜,摆在塔前虔诚祭奠。当时我们还不到十岁,不能理解祭奠者的那种神圣的哀思。现在想起来,这个祭奠者,可能是烈士的家属,可能是烈士的挚友,也可能是抗日战场上劫后余生的兵勇,甚至什么都不是,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,但不管是什么关系,那份祭祀英烈的深沉情怀,思亲与爱国交融,赤诚与凄寒并存,包孕丰富,崇高而又博大。
在这些与抗战息息相关的人家中,都找不到纪念塔的照片,在市井百姓中找到的希望,可能更渺茫,因为六十几年前,有条件照相的人不多,有钱的人,最多的也就是在相馆中照张全家福留念,一般老百姓是照不起相的,更不用说在纪念塔前来照相了。于是,我把寻找的目光,转移到文史刊物上,想从中找到这张珍贵的照片。我翻阅了历年来的《贵州文史资料》、《贵阳文史资料》,还是没有。我又把目光移到省外,也没有,但在河北省出的月刊《文史精华》上,却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统计数字:在抗日战争中,按各省人口与出征将士人数的比例计算,广西八分之一、贵州十二分之一、四川十八分之一,广西最高,贵州第二,四川第三。这个统计表明,贵州人民为抗日战争的胜利,为自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彻底打败帝国主义的侵略,作出了永载史册的突出贡献。
2010年秋,在与梁茂林先生晤谈时,言及寻找纪念塔照片一事。梁茂林先生当过老师,后又长期从事编辑工作,十分严谨,是《贵州草鞋兵》的作者,他告诉我说,因为纪念塔是彰显贵州“草鞋兵”抗日事迹的珍贵建筑,为给《贵州草鞋兵》作插图,他曾四处查寻,也未找到。同时,他送了我一本《贵州草鞋兵》。此书忠于历史,资料详实,清晰地再现了六十几年前贵州子弟在抗日前线杀敌卫国的壮举。从书中知道,贵州奔赴抗日前线的部队,共11个师,70余万人。这些贵州军人,绝大部份是贫苦农民,其中、下级军官,也出身低微。他们的装备很差,甚至大多数士兵是穿着草鞋走向抗日战场的。但在民族存亡的关头,这些黔籍军士,义无反顾,投身沙场,在松沪之战、南口争夺战、忻口战役、南京保卫战、徐州会战、武汉会战、长沙会战、南昌会战、缅北会战和滇西松山攻坚战等正面战场上,军官不畏死,士兵不惜命,牺牲了几万人,异常悲壮。《贵州草鞋兵》的另一名作者齐赤军,我也认识。他本人是转业军人,为人正直。他的父亲是身居山东的抗日英雄,解放后荣获中央军委“自由解放勋章”。《贵州草鞋兵》的这两位作者,他们的父辈都不是贵州人,但他们被贵州籍抗日将士用血肉与钢铁相拼的精神感动,不囿于历史陈见,坚持正义,尊重事实,实事求是,为不做亡国奴的贵州子弟兵立传,让世人看到了这段历史中贵州“草鞋兵”可歌可泣的史实,勇气可嘉,功不可没。还值得一说的是,梁茂林先生是齐赤军的老师,在他们合作撰写的《贵州草鞋兵》出版之时,虽然齐赤军已去世,但梁茂林先生还是谦逊地把齐赤军的名字排在前面。尊重历史、富有良知的人,在为人、为学上,也一以贯之,令人敬佩。
不久之后的一天,《贵阳文史》的一位编辑,兴奋地告诉我,说有人给了他一张纪念塔的照片。喜出望外,我高兴得答话都有点颤抖。但当我看到照片时,心里产生了一丝疑惑。这是一幅解放军与群众欢庆解放的老照片,背景是一座高耸的塔。照片上的塔,不太像我脑海中的纪念塔。这张照片,恐怕还不是纪念塔的照片。
在过去的岁月中,通过多种渠道,我断断续续地寻找贵阳纪念塔的照片,至今还未如愿,以后能否找到,也很难说。但在寻找的过程中,被淡化了的历史在我脑中逐步清晰起来,看到了在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贵州将士的不朽功勋,忆起了人们对他们的深情凭吊,对胡锦涛同志关于“中国国民党和中囯共产党所领导的军队,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……以国民党军队为主的正面战场,组织了一系列大仗”的论述,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。同时,寻找纪念塔的动机,也逐渐清晰,我,不是在寻找哪一个具体将士包括塔的主修者的功迹,而是在寻找那些以身殉国、马革裹尸的贵州抗日英灵,寻找贵州人民艰苦卓绝、不畏强暴,捍卫中华民族尊严的抗日精神。这些在民族存亡关头同日寇以死相拼的将士,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贫苦大众,我们应永远铭记他们为国捐躯的壮举,不忘国耻,为中华民族的复兴,鞠躬尽瘁。
后记
抗日战争的纪念性建筑,除抗日烈士陵园、抗日战争纪念馆之外,全国有抗日战争纪念碑、纪念塔,纪念亭三十多处,其中贵州有三处,即贵阳大南门的“国民革命军第一百零二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”、三桥的国民革命军第86军“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”和铜仁东山的“抗日阵亡烈士纪念塔”。建在贵阳的两座纪念碑,已于上世纪50年代初拆除。2007年《贵阳晚报》以“贵阳规划重建纪念塔”为题公告社会,不少市民为此奔走相告,盛赞此举;铜仁的纪念塔曾经改为“唐山地震铜仁遇难人士纪念塔”。2005年,铜仁己重修东山的抗日阵亡烈士纪念塔,以凭吊先烈,昭示后人,振兴中华。
作者简况:刘隆民 贵阳学院中文系教授,民进贵州省委副主委、省政协常委、文卫体专委会副主任。贵州美学学会会长、省写作学会顾问、省作协会员。